罗新:历史不应该顺理成章
历史不应该顺理成章
过去十五六年时间,我每年给本科生上一门民族史的课,我自己的研究也跟北方游牧人群有很大关系。在那前前后后发生好多事情对我刺激非常大,不是说现实多么让我感到刺激,而是我从自己的朋友、身边的人,以及网络上所看到的大众、社会的各种反应、各种讨论,非常震惊。在这之后,我逐渐离开主流思想,而且和主流保持距离。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我接触到耶鲁大学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的著作,他过去是政治学家、思想家,后来做人类学研究,国内已经翻译了他很多著作。
▲詹姆斯 C. 斯科特
他的一个很大的特点是主张无政府主义,研究的很多问题也是我特别有兴趣的,比如他研究东南亚地区的一些以稻作农业为主的大型政治体和高山地区的人民、社会之间的关系,一些人不愿意接受国家体制,而做出各种反抗。反抗的其中一个选项是脱离国家、逃离国家,不参与稻作农业。
读到这些东西对我震撼非常大,因为我的专业是做魏晋南北朝史,从中国东汉中后期开始到唐代中期这个时代。
中国南方,也就是长江以南到珠江流域这个广大的区域,逐渐变成华夏本土的一部分。本来这个区域无论在经济上、文化上还是在政治上都不那么要紧,北方黄河流域才是重要的。但是在五六百年的时间里,这种局面得到根本性的变化,广大的华南变成汉人的家园。过去不是的,现在是了。过去经济上不重要,现在超越了北方,从此也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出产文化和政治人才的地方。
▲来自中国南方“赞米亚”的一代大儒朱熹
这个过程很有趣,就是发生在我自己所研究的这个时段里,可是我从来不敢去研究这个话题,因为我觉得我理解不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似乎是顺理成章,但它不应该是顺理成章——历史没有顺理成章,如果是顺理成章,一定是我们没有找到适当的方式去理解它的复杂过程。而詹姆斯的书给了我一条理解这个过程的路径,他最重要的一部书已经翻译成中文,叫做《逃避统治艺术》(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英文原名直译就是“不被统治的艺术”,如何做到不让别人统治自己。副标题公开说,这是无政府主义视角。
无政府主义,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接触到这个词,那简直跟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一样,是很坏的词。我本科的时候学文学,那时候文学史说巴金早年是无政府主义者,他的名字就是巴枯宁、克鲁泡特金两个名字合起来的。当时不理解,怎么巴金当年会崇尚无政府主义呢?所以从此我也不接触这种思想。
最近有个出版社又把詹姆斯新的论文集翻译出版了,这本书的英文题目Two Cheers for Anarchism: Six Easy Pieces on Autonomy, Dignity, and Meaningful Work and Play,是六篇杂文,现在把它翻译成《六论自发性》,一个不是很刺眼的题目。大家如果没有时间读《逃避统治的艺术》,读这个也很好,这是非常有意思的书。此书开宗明义:他的研究只是要说明国家视角是有问题的。
我受这个启发非常大,使得我并没有从此不讨论国家问题,只讨论民间、讨论社会——就像现在很多人所做的研究尽量不涉及政治,就讨论民间文化、宗教信仰。
我是反过来的,觉得我们过去是不是没有正确地认识到国家的意义?就像詹姆斯说的国家视角有问题,但是他所有问题都是国家视角,他的所有研究都是从这个视角出发来探讨历史、探讨文化,很有意思。我从此以后也开始注意,“国家”和我们作为个体的人以及作为小群体的小社会之间,不是那么简单的一种关系。
这使得我不得不在理论上开始接触这些研究。我过去和今天绝大多数做历史研究特别是做中国古代史研究的学者一样,都是做个案,管什么理论不理论,任何理论对我有利就提一下,甚至提都不提,悄悄用一下就算了。
但是从那以后,我开始对理论也有兴趣,觉得这些理论提供强大的思想眼光,所以也就读一读,读了难免就会想一些稍微大范围的问题,超越自己研究课题的,在更大的时段、在更大的空间里面都会有意义的一些话题,这些话题可能不仅限于中国历史,可能包含历史,内容丰富得多,范围更大。这一来,涉及的东西越来越多。
在这个过程当中,我逐渐总结自己的这些想法,觉得对所有过去的说法都要保持距离。保持距离的最好办法就是怀疑它、批判它,看哪些自己能接受、哪些自己不能。不仅是对待前辈学者的研究,也要用同样办法对待自己所使用的材料,过去我们使用史料的时候都觉得史料就像文物一样,文物本身如果不是假的,还能有什么问题?
其实,一切史料,包括物质性和文字性的史料,不论是一件文物、一本书还是一封信、一篇日记,这些都是应该加以批判、分析的材料。从这个意义上,我逐渐总结自己的想法。在过去大概五六年以来的课上,特别是给本科生的课上,最后总结说,历史学家的美德就是怀疑、批判;但是光有这个还不够,研究还得有想象力。所以就总结出这几个东西来。
国家意识形态机器真能控制所有民众思想吗?反政治叙事大师詹姆斯•斯科特的答案是,“NO”。
不仅如此,偷懒、开小差、装傻卖呆……这些平淡无奇的日常琐事,也被斯科特上升为民众抵抗官方的艺术,而且是守卫工作、财产、权益最有意义、最有成效的日常反抗。
虽然,斯科特主要研究范本集中于东南亚农庄的农民。然而,斯科特的研究成果及理论体系,却普遍适用于“一言堂”国度——农村,以及现代城市不同领域的民众。
当官方控制了“意识形态部门”——文化、教育和传媒。处于强大经济榨取、政治统治和意识形态支配中的民众,极少能公开从事抵抗运动。这类运动不是自取灭亡,也是过于危险的。
与那些声音宏亮的抗议示威不同,从事日常使用的谨慎反抗避免直接与权威对抗。它们平淡无奇,却持续不断。它们不在官方支配的历史书写中,却恰恰构成了支配与反抗的历史。
历史学家布洛赫说:伟大的千年运动也只是“昙花一现”。这种认真偷懒努力敷衍的“日常形式的反抗”,却能成千上万的日积月累,造成特有的政治、经济暗礁,甚至使得国家沉没。
因此,斯科特书写未被书写的反抗史,并赋予其政治地位,分析民众“弱者的武器”,理解这些无声行动的颠覆性也就十分重要。
更精彩的是,斯科特通过深入分析反抗的日常形式,挖掘反抗和阶级斗争的重大主题,更让读者理解意识形态支配和霸权问题,以及支配者和反抗者持续斗争的社会性根源。
福山:我是詹姆斯•斯科特的忠实拥趸。
格雷伯:我们时代伟大的政治思想家,没有人像斯科特这样,怀着善意和刨根问底的态度,追寻一个简单而惊人的理念,直到颠覆了我们眼中的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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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本文为访谈摘选,转载自公众号: 理想国imagin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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